《红楼梦》书名西译的框架语义学解析


  摘要该文借助框架语义学理论,在分析《红楼梦》汉语书名语义蕴含的基础上,比较两个西语译本的语义联想和认知取向,剖析译者不同翻译选择之得失以及译者选择之动因。研究表明:《红楼梦》原书名可基于汉语词汇的框架语义网络引发丰富的文化联想,产生多层语义蕴含,然而这些语义蕴含难以在翻译中悉数呈现;小说书名的两个西语译本(拉乌埃尔译本和赵-加改译本)通过对“红楼”的不同翻译以及对“红楼”与“梦”之间关系的不同处理,展现了宏观性和个体性两种不同的叙述视角,分别凸显了家族兴衰和个人梦幻的故事内容;拉乌埃尔译本采用直译法(从杨宪益夫妇英译本直译),受底本影响,暗自契合了赞助人的文化立场;与拉乌埃尔译本相比,赵-加改译本体现了更为强烈的目标读者意识和接受语境传播意识。关键词《红楼梦》书名;西译;框架语义网络;叙述视角


  1引言


  书名是作者经过深思熟虑后赋予作品的点睛之笔,具有重要的表意功能,是“读者进入作品的钥匙,甚至是解读作品的密码”[1]。小说书名作为为全书点睛的标题,是小说翻译的难点之一,如何能够既忠于原作精神,又顾及译入语文化的审美要求,同时还要产生有效的宣传效果,并非易事。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红楼梦》书名的翻译曾引起国内学者的关注:黄龙(1993)认为“红楼”乃“红闺”之意,其英、法、德、日等语种的译文亦多遵循此种理解[2];陈历明(2004)在比较“红楼梦”“石头记”等原书名的蕴含后指出,霍克思避开“红”色的译法是一大遗憾[3];邝曦妮(2020)从术语学角度对比了杨宪益和霍克思的书名英译在认知、语言和传播三个维度上的差异[4]。由于《红楼梦》的西语全译本出现较晚,尚无学者对小说书名的西译展开讨论。本文拟借助框架语义学理论,在分析《红楼梦》汉语书名语义蕴含的基础上,比较两个西语译本的语义联想和认知取向,剖析译者不同翻译选择之得失以及译者选择之动因。


  2框架语义学与翻译


  翻译,就其本质而言,是对文本语义的理解和跨语重构。框架语义学关注语义的理解和建构,有助于描绘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认知活动,解析译者翻译选择的认知动因。我们可以将翻译定义为译者对原文场景所激活的框架展开跨语、跨文化识解重构并付诸语言表达的认知活动。该认知活动由静态的认知框架和动态的识解操作两个部分构成。


  框架语义学研究领域的核心人物菲尔莫尔(CharlesFillmore)将“框架”定义为“具体的、统一的知识结构或经验的协调一致的图式化”[5-6]。彼得拉克(MiriamPetruck)从概念系统的角度对菲尔莫尔的“框架”做了解释:“框架可以是任何一个概念体系,其中的概念之间相互关联,要理解这一体系中的任何一个概念,就必须理解整个概念体系,同时任何一个概念的激活都会激活其他相关概念。”[7-8]比如,对“红楼”的理解会激活红楼中所住之人、红楼所处之地,以及颜色域(楼之颜色)、形态域(楼之形态)等相关概念。


  著名的认知语法学家兰盖克(RonaldW.Langacker)将“识解”定义为“人类以不同的方式理解和描绘同一场景的能力”[9]。谭业升又对兰盖克的概念做出了进一步解释[10]:“识解是一个语言使用者以语言表达为目的对思想中的场景所进行的概念化,是一个语言使用者对体现这一场景结构的意象的不同参数或纬度的选择和配置方式。”人们可以通过圈画不同辖域、选取不同视角、凸显不同焦点、确定不同精细度来观察事物、描绘场景。比如,“红楼”的英文翻译“redchamber”(红色的卧室)和“redmansions”(红色的府邸)在对“楼”的观察中采用了内外不同的两种视角。


  3《红楼梦》书名西译的框架语义学分析


  3.1汉语中的“红楼”与“梦”


  《红楼梦》既是小说的书名,也是第五回警幻仙子引贾宝玉所听的一套曲子的名称,曲中预示了12位红楼女子的悲剧命运。根据《红楼梦大辞典》的解释,“红楼”是富家闺阁之意,恰如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中的取义,与“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对举;“梦”则包含着作者的人生感受[11]。小说开卷即言“历过一番梦幻之后”,而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作者早年历尽繁华,而家族巨变之后生活中所面对的不过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12]。从框架语义学角度看,“红楼”的基本语义网络中包含了闺阁处所本身、住在其中的女子和闺阁所处的富家宅邸三个元素,“红楼”凸显的是以富家宅邸为背景的贵族女子所居之楼阁,女子与贵族家庭均属于隐含信息。由于无论是闺阁、闺阁中人,还是贵族家庭,均可引发一系列的文化联想,而“梦”的含义又可褒可贬,“红楼”与“梦”的结合形成了多层意蕴,既是女子闺阁之梦,也是贵族家庭兴衰之梦,既是青春华年之梦,也是离丧衰亡之梦,既是红尘美梦,也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梦幻泡影。


  3.2西语中的“mansi6n”与“pabell6n”


  《红楼梦》的书名有两个流传较广的西语译本:一是拉乌埃尔(MirkoLáuer)的“Sueiodelasmansionesro- jas”(红府之梦)[13],另一个是赵振江和加西亚(JoséAnto-nioGarcíaSánchez)的“Sueioenelpabell6nrojo”(红阁中的梦)[14]。二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红楼”的翻译以及对“红楼”与“梦”之间关系的处理。在翻译“红楼”时,两位译者都保留了“红”(rojo)的颜色意象,但对“楼”的翻译有所区别:拉乌埃尔采用了“mansi6n”(府邸)的复数形式,赵振江和加西亚则采用了单数形式的“pabell6n”(亭/台/楼/阁)。在处理“红楼”与“梦”的关系时,拉乌埃尔使用了表示从属关系的前置词“de”(的),而赵振江和加西亚则使用了表示地点位置的前置词“en”(在……之内)。


  在西班牙著名词典学家ManuelSeco等人编纂的《现代西班牙语大词典》里,“mansi6n”的基本释义是“casao viviendalujosa”(豪华的宅邸),“pabell6n”的基本释义是“edificioaislado,dependientedeotromayoroqueformapartedeunconjuntoorganizado”(依附于较大建筑或作为整个建筑群一部分的独立楼阁)[15]。“Man- si6n”的框架语义网络中包含了豪华宅邸和住在宅邸里的富贵人家两个元素,后者处于隐含状态。“Pabell6n”的框架语义网络中则包含了三个元素:独立楼阁本身、楼阁所依附的较大建筑或建筑群以及使用楼阁的人(不一定住在其中)。“Pabell6n”的语义中凸显了以较大建筑或建筑群为背景参照的独立楼阁,而使用楼阁的人则处于隐含状态。拉乌埃尔的书名译文聚焦于原本在汉语原名中作为“红楼”背景信息的“富家宅邸”,因而凸显了“富家宅邸”所喻指的封建贵族家庭兴衰的故事,体现了一种较为宏观的叙述视角。赵振江和加西亚的译文聚焦于“pabell6nrojo”(红阁)中所做之梦,“人”的意象虽未见诸文字,却呼之欲出,体现了一种个体化的叙述视角。


  《红楼梦》的两种西语译文都未能将原书名的多层蕴含悉数反映出来。从文字角度考量,拉乌埃尔的书名译文恢宏壮观,预示家族兴衰,却丢失了红楼女儿之梦的意蕴。赵振江和加西亚的书名幽隐私密,富于个体色彩,却既未体现贵族家庭兴衰之梦,亦未喻指闺阁女儿之梦。原因在于原本汉语中“红”与女性之间的文化联想(红闺、红颜、红娘、千红一窟、红粉朱楼、红妆)在西语中并不存在,赵-加译文语义网络中隐含的“做梦之人”没有性别特征。不过,赵-加译本2009年由西班牙卡拉夏·古登堡出版社(GalaxiaGut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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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中国外文局提供的拉乌埃尔译本实为英西转译本,书名直接采用了杨宪益夫妇的英文译法“ADreamofRedMansions”,同杨译一样体现了宏观性的叙述视角,符合中国外文局作为赞助人对外推介中国经典时采取的文化立场。而赵-加改译本则抛弃了原译本的宏观视角,改用个体色彩鲜明的叙述视角,这与译著接受语境中(西班牙)小说命名的主导性诗学风格较为符合。在西班牙《国家报》(Elpaís)2019年评选出的“21世纪21部西班牙最好的小说”清单中,16部小说命名采用了个体性叙述视角(见表1)[18]。


  如果说拉乌埃尔在《红楼梦》书名翻译中采用的是直译


  法(从杨宪益夫妇英译本直译),受底本影响,暗自契合了赞助人的文化立场(中国外文局对外传播中国文化经典),赵-加改译本则在符合赞助人文化立场(西班牙出版社对内引介外国文学)的同时,体现了更为强烈的译者意志。两位译者在勘校改译西文版《红楼梦》的过程中表现出了明确的目标读者意识和接受语境传播意识。赵振江曾回忆道:“鉴于西班牙人对中国文学所知甚少,作为西文的第一部中国古典名著,我们认为译文的风格要尽量自然、流畅,使人读起来不致沉闷。”(目标读者意识)“要面向一般读者,因而不应太烦琐,不应有太多的注释。”(目标读者意识)“该书既然是在西班牙出版,自然要改变译文的南美风格。”(传播语境诗学规范意识)[19-20]由此可以推论,赵振江和加西亚对拉乌埃尔书名的改译也是出于对目标读者的关照以及对传播语境诗学规范的考量。


  5结论


  《红楼梦》的书名可基于汉语词汇的框架语义网络引发丰富的文化联想,产生多层语义蕴含。然而这些语义蕴含难以在翻译中一一呈现,译者只能根据具体情境有所取舍。《红楼梦》书名的两个西语译本(拉乌埃尔译本和赵-加改译本)通过对“红楼”的不同翻译以及对“红楼”与“梦”之间关系的不同处理,展现了宏观性和个体性两种不同的叙述视角,分别凸显了家族兴衰和个人梦幻的故事内容。古登堡版赵-加改译本还通过封面图片补充了书名文字中缺失的信息。拉乌埃尔译本采用的是直译法(从杨宪益夫妇英译本直译),受底本影响,暗自契合了赞助人的文化立场;与拉乌埃尔译本相比,赵-加改译本体现了更为强烈的目标读者意识和接受语境传播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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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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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邝曦妮.术语学视角下《红楼梦》书名英译研究 : 以杨宪益译本 和霍克斯译本为例[J]. 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28(2):105-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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